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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公英 纪念靳以110周年诞辰

文章来源:文汇报 浏览次 2019-03-04 00:00:00

  

  靳以

  每天上网时,总要浏览一下我钟爱的摄影网站,这已经成了多年的习惯。而一旦看到蒲公英的图片,总有点抵御不住。今天就是这样。虽然照片并不大,不是完全合我的意,但我还是不由自主把它下载了下来。因为,每当看到这样的照片,我的眼前就会浮现60年前父亲靳以拿给我看的那张画片:一个小女孩蹲在那里专心地吹蒲公英……画面非常纯净,好似上世纪50年代的空气。因为那时《萌芽》杂志即将创刊,父亲有心在寻求封面。虽然父亲并不是该杂志的主编,但他一如既往好似自己的刊物那样挂心。

  时光悠悠,不觉父亲已经离世60载了。今年也是他110周年诞辰。抬头见父亲在墙上的照片,仍旧那么年轻,那么精神,仿佛门一响,父亲还会走进门来,伴随着的是一声亲热的“南南!”每天都是如此。但是,我已经60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唤声,就像有一位作家曾经说过:“爱我疼我的人都走了。”当时看到这句话时我还没有感觉,而现在,继母亲、哥哥一一离世,我是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。

  这些日子,我一直在整理父亲的书信日记,这些书信和日记,记录了他一生的经历和足迹。拿起最早的一封信,当时他还不满20岁,正在大学求学,满纸“为赋新诗强说愁”的意境。然后,是他走上社会,开始文学生涯。他奔忙、追求,坚持自己的理想,全身心扑在写作上,他编了很多刊物:《文学季刊》《水星》《文季月刊》《文丛》《文群》副刊、《现代文艺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小说》月刊、《收获》……还有许多报纸的文艺副刊。他的一生没有虚度,虽然只有50年。他从没有吝啬过自己的健康,为文学事业贡献出了自己毕生的力量。

  回看父亲在建国十年期间的心路,是从满腔热情充满憧憬,到疑惑,不解,直至身心交瘁。父亲的一位很了解他的好友曾对母亲说:“靳以就是被累死的。”一开始,我并不理解这句话,但我读了父亲的信,读到最后几年,感受到他的不堪重负、无所适从,他的困惑、矛盾、苦闷而又无法对人言说……我才一点点理解了。

  父亲解放前为了逃避国民党检查官的检查而变换了笔名写作了《人世百图》,其中一篇《熊的故事》,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,因为里面的这一段话:“在黑龙江北部一座森林里,盘踞了一族熊群。它们沿用它们祖先的方法,来残害人类”而被无端指责为“影射苏联”。而他在沪江大学任教务长期间,那无尽的会议,无尽的思想检查,都如实地在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中得到留存。我把这个小小的本子搁在手心,感到它是那么沉重,以致不忍卒读。到了1956年,中国作协委托他创办大型刊物《收获》,一直对办刊情有独钟的父亲,那时是多么欢天喜地啊!冰心先生在悼念父亲的文章中有一段形象的描述:“一个冬天的早晨,一辆汽车飞也似地开到我的门口,你,一阵旋风似地卷上了楼,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皮大衣。我笑说:‘好呀,这皮大衣给我带来了一屋子的热气!’你也笑了说:‘我要到苏联去了,这是行装的一部分――告诉你,我们要办一个新文学刊物了,名字就叫《收获》,你对这名字有意见没有?你可要给这刊物写文章呵,我就是为这个来的。’”父亲不辞辛劳,四处奔走,给《收获》组稿。他在信中对巴金说:“我一定要有三期稿子的把握。”是啊,他确实组了许多稿,冰心、郑振铎、老舍、艾芜、沈从文、曹禺……活页纸上的那一行行字跳跃着,注满他的激情。当时在北京为《收获》工作的菡子阿姨对我回忆起那段时光,也禁不住露出兴奋的神情。父亲甚至还想出版“收获丛书”、创办出版社……他在信中这样写道:“现在我们正计划把家璧拉过来,将来搞一个‘上海作家出版社’,专出创作。独立经营,不受上海作协和北京作家出版社领导,由上海宣传部领导。三个刊物都由这里出,家璧的丛书(约有四套)以外,‘收获丛书’、《文艺月报》也可以理论小品为主出一个丛书,《萌芽》也可以来一个丛书。”

  这些热情的打算无疑被浇了冷水,《收获》才维持了五个月,父亲就被要求“离开杂志到工厂深入生活”。为了延续《收获》的生命,他无奈开始半天工厂、半天编辑部的日程,晚上,还要去访问工人家庭,或是在家看稿写作,当然,不乏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的干扰。

  我的二叔,父亲最亲近的二弟,1957年被发配到大山中做苦力,而在这之前十年,父亲从孤岛上海辛苦跋涉来到重庆,曾借住在二叔家中,那时,他们兄弟天天夜里抵足长谈,有说不完的话,兄弟情深啊!父亲怎么会理解二叔的厄运呢,他给我的堂哥每月寄读大学的生活费,给我的堂妹寄棉衣物,一边口中喃喃地说:“孩子有什么错?”

  繁忙的工作,心绪的恶劣,导致父亲健康的迅速下降。在去世前一年,他就被美尼尔症困扰,他曾对我说,他的两脚就像踩在棉花上那样。第二年,他连续心力衰竭了两次,而第三次,就没能走出医院。

  这就是父亲简略的心路历程。父亲的好友陈同生伯伯曾在第一眼见到父亲时,就为他冠以“燕赵慷慨悲歌之士”之名,如今想来,真是确切。

  回看这张蒲公英画片,小女孩的眼神是如此纯净,很像如一介书生的父亲自己,他也是这样走进世界、希望世界的。回想我和哥哥的名字,都嵌着“纯洁”二字,这也是父亲对世界的追求罢!

  蒲公英的种子会撒满大地,小女孩的纯情又会怎样呢?